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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渡人

第四届“北大培文杯”(中文)特等奖 作者:胡馨媚 江西省宜春中学

清晨,阿光坐在船头,看见远处抬筐挑担的人,便站起身来招呼。空荡荡的船舱一下子被装得鼓鼓的,老头小伙都大声叫嚷着,小船上装着鸡鸭也吵着,阿光在这一片嘈杂中来上一嗓:“开船!”船尾的爷爷就松了系在岸上的绳,让阿光摇起橹。

说来奇怪,以前阿光一亮嗓,船上好不安静,今儿个却奇怪。众人一听阿光这一叫反而“哈哈”大笑起来。“笑什么?笑什么!”阿光涨红了脸, “我不摇了,让你们赶不成集!”他一边说,鼓起腮帮子,一副生气的样子,但一边又用两只小手得劲地摇着。

“光娃,下游来了个小伙子,人长得比你俊,就是船比你小,怕是要跟你抢生意喽。”

“你胡说!哪来的浑小子?敢抢我爷爷的生意!”阿光尖声叫起来,众人噤了声,阿光也忙收住嘴,悄声问:“你们不是骗我的吧?”坐在船舱中的李老头说:“昨儿个我看到的,还能有假?”阿光知道乡亲不骗自己,但又生怕那小伙子把自家糊口的生意抢走,心中又急又恼,只好把气撒在船上,一时间众人也觉得船有些不稳,东西乒乒乓乓响个不停。阿光一听,更加躁人,又加快了划橹的频率,恨不得马上摇到对岸把客一放,就找那小伙子算账去!

船尾的爷爷觉察到动静不对,也来了一嗓:“阿光,慢——”阿光听爷爷的,船又稳稳地,众人都松了口气,阿光把船摇到岸边,待靠稳了,对大伙说:“不准乱传,不准告诉我爷爷!”大伙都说:“放心!我们就搭阿光的船!阿光力气又大,人又豪爽,我们爱搭阿光的船!”李老头也走到阿光身边,悄声说:“放心,村里也没几个人知道,大家都会来搭你的船的!”阿光心里美滋滋的,但还是决定去找那下游的小伙瞧瞧。

吃了午饭,阿光答应爷爷在日落之前赶回来,便匆匆忙忙赶到下游去了。阿光在水里游着,看到了远处的一只大船。哪来的这么大的船?躲在一旁一看,原来是姚乡绅的商船。姚乡绅仗着自己的一点权力,便天天到各村搜刮东西,美其名曰“行商”。想到这,阿光朝那个方向啐了一口,继续向下游游去。

下游水流急,阿光也小心起来,这条河又宽又深,阿光虽是耍水能手,但孤身一人,也多了几分警惕。小船的轮廓逐渐显现,阿光绕到船尾以观察整艘小船,与其说船,不如说是小舟,舟只装得下几人,并不具备运输能力,阿光见船头立着一个少年,心里冒出个坏念头,手里抓了一把泥巴就扔了过去,双脚一蹬,身子一倾,右腿却抽起筋来,疼得他“哎哟”直叫唤。他还不知道泥巴球有没有打中,就无力地沉入水中。右腿更加疼痛如针扎一般,水底像一个张开着的暗黑口袋,大大的,阿光打了个寒战,很快便失去了意识。

太阳落山了。

天色渐渐暗沉,爷爷坐在船尾看着下游,叹了口气,却又站起身来走到船头。

“阿光爷爷,我们可以再等等,准是那小子玩高兴了,说不定马上就回来了。”

阿光爷爷摇摇头,说:“耽误大伙了,我先送你们回去,那小子会找回来的。”

“开船—— ”苍老却浑厚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水面,月亮缓缓爬上树梢,船稳稳地溜过水面,送走了乡亲,阿光爷爷坐在船尾看着月亮,口中喃喃道:“这小子,到哪去野了……”

月亮悬在半空中,也照着下游的阿光。阿光缓缓睁开了眼睛,一张俊美的面庞正低头看着他。阿光大叫:“鬼呀!”猛地拿双手捂了眼睛。那人倒也不说话,阿光闭了一会眼,发现没事,便坐起来,扭头一看,坐在自己旁边的,正是被自己扔泥巴的小伙子!

“我没死?哈哈!我没死!”阿光狂喜,大声笑着,发现小伙子正好奇地注视着自己,阿光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正准备感谢,又突然想起小伙子是来抢生意的,脸便冷下来几分,没好气地说了句:“谢了啊。”就往舟外走。

“等等。”小伙子的声音好听,但不像阿光那样嘹亮,反而有种女孩子的感觉。

“谢谢啦!”阿光转过身,“你是不是要抢我生意啊?”

“啊?生意?”小伙子涨红了脸,“不是!我,你误会了。昨天晚上后半夜下了一场大雨,现在水涨得有些急,河上杂东西多,我觉得你游回去比较危险。”

“我要找我爷爷!”阿光头也不回地往外走,那小伙子又跟了出来,阿光一看,水面涨高了不少,飘着树枝和水草,还有许多破木板。

“怎么这么多木板……”阿光嘀咕着,拾起一块,“这木板像是新的,不是我们船上的,看来爷爷没事。”

“你别去了,等过了一段时间水退了,我也要去上游……”

“你去上游干吗?我看你就是要和我抢生意!”阿光大声嚷嚷,却偷偷打量这小伙子,他着实俊俏,相貌有几分像女子,不像是为生计奔波的人。阿光一边听他辩解,心中知道此人不会为难他的生意。便笑道:“好啦!我相信你不会和我抢生意了!可是你要去干吗啊?”

“我要去找个人……”小伙子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念到,没让阿光听到,暗中双拳紧握。阿光倒也没有追问,小心地拨着小舟周围水面的漂浮物。

“你能帮我把船摇到上游去吗?”

“现在还不行,待会水退了,我就带你去上游!”阿光在船头大喊。

“你叫什么名字—— ”

“我叫李固。”

“我叫阿光—— 你多大了啊—— ”

“虚岁十六。”

“我十五,我叫你哥吧—— ”

“别这样叫……”

“李哥哥—— 李哥哥——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嘞—— ”

李固的眼里,倒映着深不见底的河水,忽然泛起了泪光。

“李哥哥—— ”

“哎!”

太阳挂在西边了。

阿光见水退了不少,征得李固同意,便摇起小舟往上游赶。

“你船摇得可真好。”

“我爷爷一定急死啦!不过我不在,他也能应付这些客人,我爷爷的喊船,那才叫好听!一喊,大伙都噤声!灵哪!”

李固坐在船舱里静静地听着,感受着阿光的喜悦,虽然两人才认识没多久,却已经是很好的朋友,阿光感谢李固的救命之恩,李固却也不计较阿光的泥巴球,还总让阿光别谢自己。

“我不会游泳,但我看到你沉下去,就下去把你拖上岸,我差点也沉了,还好我把自己和岸上的树绑在一起,你可真重啊……”

阿光听到李固说自己重,连忙反击:“你才是!又不会下水!又说话和娘们似的!坐船出来又不会摇船!还要逆水而上,我都累死了!” 李固在舱内轻轻叹息一声。

阿光听见了,收敛了一些:“李哥哥,我不怪你,你为什么总叹气呢?” 阿光摇着船,摇碎了美丽的水面。

夕阳照亮了西边的云朵,也把余晖洒在上游的爷爷身上。爷爷坐在船头,倚着船舱的木板盯着小河,想捕捉到阿光的身影。

“老头,快送我到对岸去。”粗声粗气的声音从岸边传来。爷爷还没回过神来,客人就上了船。

爷爷见二人狼狈不堪,像是落入过水中,衣物上皆是污渍,便也不再多问。天色暗了,他先在船舱中点起灯烛,见来人一男一女,女子一副俏丽面孔,但脸色苍白,双唇紧闭,低首颔眉。男子则粗声大气,横眉怒目,一屁股坐在船舱里,身边还带着好几个湿包裹。

“老头子,看什么看,摇你的船去!”男人眉头一拧,爷爷一看,这就是当地臭名著昭的姚乡绅!便气也不敢出,小心翼翼地走到船头一喊:“开船—— ”便摇起橹把客人往对岸送。

“哎,我听见我爷爷的声音了!”阿光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加快了动作,迎着上游的流水,在暗沉的暮色里飞速地前进。
一条小河,两只船,一大一小,两个摆渡人,一老一少。一个向对岸划去,一个向上游追赶。

爷爷把姚乡绅和女子送至对岸,姚乡绅走过爷爷身边哼了一声,也不给钱。那面色苍白的女子也上了岸,一步,两步,步步都打战。爷爷看了也不由得为她担心几分。估摸着姚乡绅是抢了这女孩子回去做小老婆。爷爷站在船头眼看着他们远去,一边埋怨起自己这把老骨头,要是年轻,他早就把这个满肚油膏的姚乡绅打趴下!

阿光看见了不远处爷爷船上的灯光,猛地摇船,小舟晃晃悠悠。阿光扯着李固登船,李固却笑着说:“不必了,我上岸去,刚好我到这对岸有事。”

拉扯之间,阿光已把李固拖上了船,爷爷望着姚乡绅和女子远去的身影,听见船上一阵吵闹,回过神来,刚想大喝,却一瞧,是阿光,身边还多出一个俊俏脸蛋……

“爷爷,他是我的好朋友李固,我去耍水抽筋了,他救的我!”

“谢谢你了,好小伙!”李固连忙摆手,恍惚之间,爷爷又看见那个女子,神色凄清。

“你长得好像我刚送过岸的一位客人。”爷爷说,“只是那是个女孩。” 李固眉头一皱,面色沉下来,谢过爷爷,对阿光告别,就匆匆上岸。

“你怎么了?你去哪啊!”阿光跟着跑出去,“你留下来歇一晚吧!”

“别跟着我!”李固转过身来,面色已经沉了下去。

阿光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这么吓人的表情,凶狠、冷酷、强势—— 这是不是他认识的李哥哥?

“李哥哥—— ”

李固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消失在比夜色更深的黑暗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丢下一句:“我的小船送你了。”
阿光和爷爷伫立在船边目送着李固远去,旁边的小船在水面上打着转,夜已经完全黑了。阿光连忙钻回灯火之中,躺在爷爷旁边睡了。

第二天早上,赶趟儿的人都来了。乡亲们都在传姚乡绅的大船被冲垮了。

“解气!就是可惜!都是乡亲的血汗!”“我看把姚乡绅的家财都败光了才好!”“应该把我们的东西再拿回来!”
阿光摇着橹,听着乡亲们东扯西谈,没有了半分兴趣,大伙笑他焉了,他也不发作,就是愣愣地把船往对岸摇,直直地盯着对岸发呆。

阿光天天想着李固,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这样的连过了好些天,有一天,大伙上了船都炸开了锅,阿光喊了一句也静不下来,人人都在传:“姚乡绅死了!”

“做坏事太多,被一个好汉杀了。”

“不是好汉!杀姚乡绅的人没找到,他前几天抢来的小老婆也跑了,莫不是被那杀手给掳走了?”

“他的仆人都跑了,眷属也逃了,似乎也没好生安葬。”

“活该他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

来来去去好几回,送了一船又一船的客人,都在讨论这件事,真是大快人心!看到村民们个个这么高兴,阿光总算也喜笑颜开。李固走后,他难得这么开心。

又结束了忙碌的一天,阿光去把船稳好,又下船把被风吹偏了的小船摇到大船旁系好。

这时,船头上来两个人,打扮好奇怪,带着斗篷斗笠,但在渐渐暗淡的天色里,也就不显眼。

阿光正要请客人进去,却对上了男子的眼睛,本来黯淡的瞳孔中,闪过一丝光亮。

“客人,这边来。”阿光和爷爷招呼了一声,便带着两人走上小船。阿光站在船头,大喊一声:“开船—— ”
在夕阳的余晖中,阿光摇着小船漂向下游,水又快又急,一下就把小船带到了远方。男子起身低声同阿光道:“阿光弟弟,谢了。”

阿光把小船稳住移到岸边,让两位客人下船。

两身黑衣,消失在渐暗的天色中。阿光在船头伫立:“李哥哥……”

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一来一去的,是两只船,一艘大船,一叶小舟;摇动船橹的,两个摆渡人,一老一少。从此以后,每个清晨午后,嘹亮的“开船—— ”吆喝同船橹溅起的水花一起,填满了这条小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