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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在网中央

 第四届“北大培文杯”(中文)特等奖 作者:陈之琪 北京四中

“话说那佛祖笑道:‘我与你打个赌赛,你若有本事,一筋斗打出我这右手掌中,算你赢,让玉帝把天宫让你;若不能打出手掌,你还下界为妖,再修几劫,却来争吵。’……”

“陈先生,我来了。”—— 又是炎炎夏日,陈先生家里的录音机就仿佛停不下嘴一样。

“啊呀,阿一来了……”正在假寐的陈先生本舒服地在藤摇椅上打着蒲扇,听到阿一的叫喊就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

阿一觉得陈先生是个有怪癖的人。同样是满头白发的老头子,别人喜欢在胡同口的老槐树底下下象棋、抽烟袋子,陈先生却从来不参与这些阿一眼中的“正经活动”—— 陈先生喜欢一个人听评书。听评书就听吧,别人兴趣广泛,他却单喜欢听《西游记》,放了一遍又一遍。那说书人的声音听久了之后,很像是接触不良的电器发出的刺啦声,阿一很不喜欢。啊啊,截至这个十六岁的午后,他已经听了七年的《西游记》。

“啊……真是不明白,”阿一自顾自地念叨,“又是‘大闹天宫’嘛……真是不懂,每次都是这一回……”

这倒是真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机缘巧合,每次阿一按时来到陈先生的小院,那一段相似的扰人的声调就送进了阿一的耳朵里,令他听得好不生厌。是呀,转念一想,居然听着这烦闷的评书已经七个年头。七年之前,他方被母亲领进陈先生家的门。阳台的藤桌上那有年头的榧木棋盘,于是陪他走过了那么久的时光。

听说陈先生在退隐前是一个非常有名的棋手,但显然他不像个好的老师。七年时间,阿一不知在那方正的网格间奏响过多少乐曲,但是陈先生所教授的手法似乎总是虚虚实实,虽然看起来势力全盘遍布,但一旦敌手深入击破,逼迫阿一进入死战,那看似蓬勃的势头就变得脆弱不堪。他与陈先生对弈了无数局,棋形各异,但不变的是陈先生的棋子钻入了自己棋子间的空隙,到底是一败涂地,而陈先生却总在这时满不在意地默笑。

日常的对局进入中盘,阿一一如既往地陷入了沉思。今天他的心情异常沉重,网格上那一块黑白相间的棋子百般纠缠,他的脑子转不清楚。阿一似乎知道自己的背是越来越驼,钻入那个死结出不来,但是除了将目光固定在那团乱象中别无他法。

“阿一,坐直起来嘛,七年了,你倒成了罗锅。”陈先生不满意地念叨。

阿一用手拄着自己的下巴,仿佛成了罗丹的雕塑:“陈先生,我现在一点长进都没有……再这样子,我再不可能朝职业棋手去了……不久之后我的那一场比赛,若是再输下去,就会彻底失去成为职业棋手的机会了,对我来说也是最后一次,我的确是没有天分。”

陈先生的蒲扇停了半晌:“嘿嘿,阿一,你陪我一会,在这里吃个晚饭吧。” 阿一没有想到,他的师父还会织渔网。

“陈先生为什么会织渔网呢,明明这里没有捕鱼的地方。”

陈先生透过厚厚的花镜看了阿一一眼,接下来便满自豪地继续结绳:“结网不一定为了捕鱼,我是为了修炼心境。”

阿一赞同地点头:“是啊,看您这个样子大概是经常织网来平静自己的心情?”

陈先生大笑道:“哈哈,阿一,所以说你不是一个有天赋的孩子—— 能去帮我把录音机拿来吗?”

“咳咳,”陈先生继续开始他对阿一的教导,尽管在阿一自己看来这更像讽刺,“七年之前,你还是个一无所知的小娃娃,不过正是这样,你才能没有二心地按照我说的去做。只不过,你学会了手法,却没有学会精神,除此之外,你表现得都很完美……”

“陈先生,您的手法在您自己手里可能可以获得很好的运用,但对我这种木讷的人是做不到的。”

“啊,这网多么漂亮,”陈先生打断阿一感叹道,“阿一要知道,渔网之所以能够网住鱼群,靠的不仅是强韧的线,还有细心的布置,线与线间不可有宽窄的不同,而真正捕鱼的时候,更不能被鱼群带着走,以至于被冲破了网。要做的应该是引导鱼群走向无处可逃的水面……”

阿一停顿了半晌,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有些老旧的渔网架在木桌上,被橘黄混着夜色的灯光投下方正的阴影。横竖阴影的交叉,仿佛是一盘无子的棋局。

“——那大圣收了如意棒,将身一纵,站在佛祖手心,却道声:‘我出去也!’便无影无形去了。佛祖慧眼观看,见那猴王风车子一般只管前进。大圣行时,忽见有五根肉红柱子,撑着一股青气。他道:‘此间乃尽头路了。这番回去,如来作证,灵霄宫定是我坐也。’……”

阿一还记得,母亲是多么惆怅地向他说,如若他依然不开窍,就只能彻底放弃围棋的路。他依然记得,自己对那交叉的网格有多么钟情,更喜欢在这块天高地远间以身化棋来自由闯荡,而如今,咄咄逼人的现实、决定他如何走下去的一盘棋就在眼前。曾经的辽阔原野变成了无形的网,扼住自己的咽喉,让自己无法继续呼吸而突破无门,正如阿一迈不出的数盘死局。

七年来,不断被挚爱的围棋伤害的阿一,第一次在陈先生的身边低声哭泣起来。他将头埋在自己的双手中,似乎想堵住自己这不争气的眼泪。

陈先生依然在编织渔网,不管那空气中充斥着心有不甘的呜咽。他只是笑着说:“嘿嘿,阿一,你又把腰弯得那么厉害,跟你说了七年你都没有改过。”

一个经过雨水冲刷的清亮的午后。棋子与棋盘相遇的序曲没有在陈先生的院中响起—— 今天就是阿一选择自己未来的日子。

阿一揉搓着手中的棋子,只希望沾有他汗水的棋子能够带着他的一份决心与敌手搏斗,他不希望离开自己的围棋。阿一的嘴角流露了一丝苦笑,对面是众人口中的“少年天才”,自己继续挣扎着向围棋之路走下去的唯一方法却是打倒这样一个人。他看着对面沉静的少年。不知道为什么,那少年的行棋倒是比之前的那些棋手更加谨慎。

“他是觉得我的布局不错。”阿一心里这样想。是的,七年时间,他将陈先生的手法学得有“七八分相似”,所以大抵还是可以抵挡这样的对手的。

但是棋子总要在棋盘上生根。一旦进入中盘,就是又一盘自己走不出的死局—— 是的,这位少年的棋子已经毕露了他的凶光,朝着自己刺去了。

抵挡几手,阿一看着自己的布局千疮百孔,曾经处在完美位置的棋子已经绊住自己的脚,而对方的棋子却顺势接应,网住了自己。阿一又一次用手托住了下巴,盯着那块无力回天的棋子,只觉得黑色的十字网在自己的视野中放大,自己无处遁形。

“阿一,你又把腰弯得那么厉害了……”

突然,他的脑海中回荡起陈先生那有半分戏谑的声音。

网从来不是那么一块的。它之所以能够捕捉蕴含强大力量的鱼群,是因为它广阔,在鱼群仍未注意的前方,无形的网已经备好,并不惧怕它们向任何一个地方脱逃。反而,如若一张网绷直了只为与鱼群中的最强力量正面对抗,最好的结果也只能是鱼死网破,一个地方的失守,会让整张网彻底瓦解。

“啊……”

阿一咬紧的牙关突然松了下来。

他将麻木的胳膊伸直起来,挺直地坐在了对局席上。刚刚直起腰来使他的背有些疼痛,但更令他惊讶的是,他仿佛从未看过自己的围棋一般——自己的棋子如星辰一般在这片方形的天空闪耀,如同一张能把整个棋盘运转于其中的网,自己已不再置身于对手形成的“鱼群”当中,而是站在这片网的中心,跳出了整个棋盘。

——是的,自己还没有输。天高海阔的这片原野,依然有可闯荡之处。

盛开着沾带露水的茉莉的小院,陈先生坐在藤摇椅上,手中握着蒲扇,身边的桌上摆的依然是那个老录音机,播放的还是阿一耳熟能详的故事《西游记》里的“大闹天宫”——

“大圣吃了一惊道:‘有这等事!我将此字写在撑天柱子上,如何却在他手指上?我决不信!’好大圣,急纵身又要跳出,被佛祖翻掌一扑,把这猴王推出西天门外,将五指化作金木水火土五座联山,唤名‘五行山’,轻轻地把他压住。众雷神与阿傩、迦叶一个个合掌称扬道:善哉,善哉!”

“嘿嘿,网住就好……”陈先生在阳光下颇为惬意地点点头,“啊……接下来这几年又应该听些什么别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