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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的角落

第四届“北大培文杯”(中文)特等奖 作者:杨易凡 四川省泸州高级中学

透亮的星子在冰封的天空中泛着微光,天幕在不远处浸染着荧荧的蓝色,及膝的雪层透着深厚的白,几棵干枯的胡杨剪下斑驳的碎影。这里,是天山的角落。


阿布跟在叔叔库尔巴和姐姐阿依,以及驮着厚厚的毡房、奶酪的骆驼队后,牵着领头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身后,是一个个深深的白色脚窝。

冰冻的寒风裹着冰碴子砸在脸上,生疼。在转场前往天山冬窝子的中途栖息地,阿布终于能够停下静默一会儿了。他喘着粗气坐下,定定地看着叔叔和姐姐在扎毡房。他不愿上前。是的,因为他没来由地厌恶这一切。他想要逃离,逃离这种成天和牛羊一起的牧民生活。他抬起头,痴痴地眺望着天上的流云,他听见了云层里传来阵阵悠远细微的银铃声,不由喃喃:“我何时才能逃离这种生活……”云端落下一缕若有若无的声音:“你想好了就可以离开……”阿布一个机灵坐了起来,看见一个背着画夹的人正从封冻的巴音河旁走过来。

阿布问道:“你是谁?”来人浅浅一笑:“我是画家阿布。”“我也是阿布。” 画家阿布毫不惊讶,笑道:“你是牧民,你的鞭子呢?”“没有。”阿布想了想,问:“你是画家,你画过什么呢?”画家阿布哈哈一笑:“我还没有作品。”


牧民少年阿布生病了,不知什么病,总感到心中莫名的烦闷,吃什么东西都难以下咽。库尔巴叔叔很着急。但姐姐阿依只是淡淡地说:“他得了幻想病。” 夜晚,封冻的天空透下纯净的乌黑,牛羊在山坡下静默着,库尔巴叔叔和另外几个牧民一起,在不远处的篝火旁高声谈笑。牧民少年阿布独自躺在山坡上出神。那位比阿布大了十来岁,被留下来热情款待的画家阿布走到少年阿布身旁坐下,用那双和少年阿布一样的褐色眼睛,温和地凝视着他,低声说道:“我能理解你。”

少年阿布没理他。画家阿布一边用手拨着雪层下的枯草,一边轻声说道: “和你一样大时,我也整天躺在草坡上,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够逃离。这种幻想在我心中不断滋生,不断崩塌,又不断重建。但后来,我无意中分别与十年、二十年和三十年后的自己相遇。十年后的我仍在幻想拥抱世界;二十年后的我正处于生命中最艰苦晦涩的时光中;三十年后的我终于画出了第一幅心中的画,却在不断感激过去处在艰苦晦涩中的自己。”少年阿布猛地坐起来,喊道:“我只是厌倦平常,难道我不能有梦想吗?”画家阿布淡淡地说: “那是你逃避的借口。梦就是卑微的执着,你虽有执着,但你知道你要抵达哪儿吗?你知道你要怎么抵达吗?”少年阿布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么多问题,他只是觉得自己仿佛正被无数藤蔓缠绕:“啊,我……” 静默,无声的静默。只听见远处飘来淡淡的歌声。

画家阿布突然问道:“天山是不是有个巴音湖?”少年阿布轻轻点点头: “是,那里有大片苇草,一群群水鸟会从上空划过。湖中银鱼游过,会溅起水花。”画家阿布点点头,喃喃道:“水面之所以那么美,是因为它有可怕的深度。”


画家阿布走了,给少年阿布留下了一个笔记本。扉页抄着一句格言:“生命之所以值得过,就是因为它有限度,它等待着,让人们去不断挣扎,痛苦,欢乐和感受。”下面有一行小字:“也许我就是你,十年后的你。”阿布每晚都要把这行字反复读上许多遍,他总感觉心中会泛起层层涟漪。

这晚乌云滚滚而过,巨大的风雪正在酝酿,这是转场牧民的噩梦。而库尔巴叔叔偏偏遗失了一只母羊和她的小羊羔。阿布打开毡房门,一言不发地提着灯扎入风雪中,叔叔和姐姐的呼喊声在身后被风雪吞没。风雪越来越大,天山的山棱嵌在远处的天幕中,模糊不清。微弱的灯光亮着,刺骨的冰碴砸在脸上,模糊了阿布的视线。他看到光秃秃的灌木下有两个蜷曲的身影。于是他拔起沉重的腿,把小羊揽进棉衣里,牵着母羊向山坡上那透着亮的模糊的毡房跋涉。

雪水浸湿了裤子,棉帽快被吹走了,阿布在这一瞬间想起了许多。他想起了和姐姐阿依在河边洗马时,自己在山坡上放羊时,库尔巴叔叔在唱民歌时,那天上总传来的铃声,还有自己每天的幻想,以及那个远走的画家…… 真是越厌恶和越在乎的人与事,越能像针尖一样,扎得人生疼。这一程,阿布想通了很多,这一程,像跨过了万水千山。

走到毡房门口,阿布眼一黑,倒在前来接他的库尔巴叔叔身上。他的头发,眉毛上都积了一层雪。怀里的小羊还在低声叫着。


阿布病好了,总是露着两颗小虎牙,脸上透亮,一直殷切地忙着。

在每个纯净的日光都落入天山的角落时,他总会坐在山坡上凝望着流云。他仍在梦想,就像一棵树碰撞另一棵树,一朵云碰撞另一朵云一样,只要他还在,就不会停止梦想。只是这次,他的目光更柔和。

山上清冷的风吹着他的棉袍,他轻轻地对云说:“我想好了,我现在不能离开……再多的美好,梦想,背后一定是丰厚的生活积累和艰涩的成长之路。”

云端落下柔和的声音:“那世界呢?”

“我会去拥抱他,但不是现在。现在的我,还不足以拥有美丽的水面,我,还没有那样的深度。”

云端飘散出一阵轻灵的铃音,更近地环绕在了阿布的心上,烙下了一个深深的印记。

经过了十多天的跋涉,阿布他们终于接近了那片冬日的草场。这一路,仿佛走过了天山古老的传说,走过了天山久远的悲伤,走过了漫漫长长的路……阿布的嘴角开始长出淡黄的茸毛,他怀里的小羊羔也有了浅浅的角。

开阔的冬日草场里,浅浅的雪层下露出草地的影子,散发出荧荧蓝光的天穹下,成群的牛羊在静默着。这里,是被冬遗忘的天山的角落。

草场里,巴音河奇迹般地复苏。清流汩汩淌入巴音湖,漾开层层波纹。姐姐阿依带着阿布去湖边挑水。浅浅的芦苇丛中,巴音湖的银光在闪耀。银鱼跃出,划出一道弧,溅起水花。一切是那么美好。

阿依惊叹道:“真美!”

阿布低声说道:“美丽的湖面下总有可怕的深度成就它,而有的笑容,背后是咬紧牙关的灵魂。”

在这个天山的角落,阿依惊讶地看着这个已经比自己还高的弟弟。一只水鸟,正从她背后飞过。此时,巴音河正缓缓流淌,只听到青绿的细流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