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奋笔疾书着《一个男人的自画像》的最后一章。瑞恩・戈狄拉的自画像已经接近完成，而他的财富也渐渐离他远去。窗外，薄暮的刀锋切断了路灯下残存的影子，最后一点生气也消失了。一阵莫名的倦意袭来。若是其他时候，我会选择努力克服。可还剩下不过几页，小憩一会也无妨。我克服掉瘾头，收好稿子。手臂的瘀伤还在疼。
可似乎不过从家走到超市的时间，我便醒来了。半睁着眼睛，一道强光蛮横地赶走了留存的睡意。还好光源马上移开了。我坐正，发现我正坐在一张古色古香的书桌后面，桌上什么也没有。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长相古怪，甚至可以说是滑稽的人。他的脸略微肥大，五官随意地撒在上面，八字胡适宜地摆在上唇上。长这样的人只会是一个。
“波罗探长a？”我慌忙用英文问道，差点支吾起来。
“我的名字是波罗，不是鹦鹉。”他骂道。我立刻为自己的发音失误尴尬起来。
我趁着他点烟的空档，环视了一下所在的房间。书桌左边是一排大书架，上面的书封皮或多或少已经褪色；右手边是一处小盆栽；四周的墙壁上挂着几幅油画，有丁托列托，有高更，也有杜菲，是不是正品就难以鉴别了；进门处有一张沙发，上面侧坐着两个老头，一个穿着讲究，戴着猎鹿帽，手里拿着根拐杖，看上去有七八十岁了，上下打量着我；另外一个老头穿着朋克衫，戴着墨镜，活生生像是从《终结者》里走出来的。
“我的天哪，这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波罗问道。
我来回指着他们三个，“波罗，夏洛克・福尔摩斯b，还有施瓦辛格c。”
“他是但丁。他不怎么说话，而且他说的话……我们一般无视掉了。”福尔摩斯撇了撇嘴。
“他是但丁？”我差点笑了出来。
福尔摩斯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全身的重量压在拐杖上，“我们把你找来是因为你有能力帮助我们解决掉一起谋杀案。死者是奥斯卡・王尔德d，也许你熟悉。有点麻烦，凶手似乎跑遍了全球，而且我们找不到王尔德的尸体。” 我刚准备开口，他打断了我。
“不要说话，D，我以后就这么叫你了。你什么也不用做，给我们掏飞机票钱就行了。”
“为什么？”
“因为你有钱。”
“嗯？”
“因为你是个大作家。而我们，”波罗耸耸肩，“只是一群老头子。”
直到下楼离开时，我才知道这里是斯泰尔斯庄园e。我激动地说了一大堆话，而他们都没有再理过我。只是喊我用优步叫了一辆车去西敏，我们要去见克拉丽莎・达洛维f。他们三个挤在后座上，但丁一句话也没有说，而波罗和福尔摩斯却一直辩论着灰色细胞g的实用性。
西敏区，英国
达洛维夫人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幸好我读过伍尔夫的《达洛维夫人》，尚能和她开上几句关于中产阶级的不咸不淡的玩笑话。
“达洛维夫人，昨天你去买花的时候h，有看见过行踪比较可疑的人吗？” 福尔摩斯抢先波罗问道。
她一刻都没有犹豫。“当然有！福尔摩斯先生，你这么一问可把我吓到了。昨天在街上有个男的边走路边在笔记本上做记录，活生生是个跟踪狂！”
“长什么样子？”
她描述了一番，可是几乎跟没有描述过一样。波罗和福尔摩斯对视了一眼，俩人好像都有点放弃的念头。而达洛维夫人还在一边絮叨。
终于，波罗站了起来，向达洛维夫人请辞。我们离开了西敏，准备去找找马克・瑞顿i，也就是懒蛋。不懂他们的思维，不过这可真的蛮有趣的。
爱丁堡，英国
懒蛋说曾有个带兜帽的人找他买海洛因。从他半睡半醒的叙述来看，和达洛维夫人的叙述有些相似。我们告别了他和卑鄙。他们鬼鬼祟祟地说着什么。波罗叫我订上三张今晚去美国的机票。
纽约，美国
一踏上肯尼迪机场，一种恐惧感突然袭来。虽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但是和波罗、夏洛克和但丁一起环游世界，确实是一次别样的旅行。
“为什么你们找不到王尔德的尸体却确定他死了？” 没人回答。
“我们来美国找谁？”
“箭射中了目标，离了弦。”但丁第一次说了话。
“玛茜・梅。”波罗回答道。
“谁是玛茜・梅？”
“二十岁出头的业余侦探。”
“有你们不就够了吗？”
“天啊，D，我们需要新的血液。我们三个的年龄加起来都破一千了。”
“刚刚但丁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只说《神曲》里的话。” 我笑了出声。
我们在褐石居外等了良久，玛茜・梅才慢慢悠悠地过来开门。她身高大约一米八，面容姣好，虽然是夏天却仍然穿着战壕式风衣。若不是福尔摩斯提前说过她的职业，我一定会觉得她是个模特而非侦探。
“波罗，你们怎么来了？”她竟然没有一丝想把我们请进门的念头。
“玛茜，我们手头上有个案子希望你帮忙。”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歪了歪头，关上门走了出来。
皇后区，美国
在褐石居附近的一个咖啡厅里，波罗和福尔摩斯给玛茜讲解了案情。她立马建议我们去找找泰勒・德顿j。她说泰勒可能在某个互助小组或者俱乐部里见到过凶手。
玛茜打了几个电话，便要到了搏击俱乐部的新地址。我们步行过去，但丁却拒绝进入酒吧，不得已波罗只好陪他留在了外面。玛茜快步走在最前面，直接推开了阻拦她进入地下室的酒保。
“谁是泰勒・德顿？”她底气十足地问道，声音盖过了打斗声与叫好声。
瞬间一切都凝固了。
过了一会，一个硬汉似的角色走了过来：“我们这没有泰勒・德顿。”
玛茜突然笑了起来，然后指着他说：“泰勒，最近有没有一个带兜帽的男人来你们这找刺激？”
“我们这没有什么泰勒。”
玛茜的脸立马垮了下来，泰勒见状，还是开了口：“我希望你不要把我接下来说的话告诉其他人。”
玛茜点点头，泰勒凑到她身旁，低声说了几句话。
“真是感谢，你们继续吧。”玛茜转身便走上台阶，我们只好跟了上去。出了酒吧，她边走边跟我们说道，的确有个穿兜帽的男人来这里搏击，败下阵后他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不过他却问了酒保是否熟悉德国的风俗人情。
“孩子们，我们去德国吧。”她笑道。
柏林洪堡大学，德国
我大口地喘着气，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又跑了起来。
“施林克教授k！请等一下！”
施林克终于放下手中的书本，转过头看了看我。我急忙跑到他面前。
“你是？”
“施林克教授，您可能不认识我，但是你一定认识波罗和福尔摩斯。是他们派我来询问您一件事的。”
“哦？波罗？”他抬了抬眼镜，“说吧，他们想问我些什么？还有他们怎么不自己来？
“他们想问您在这附近有没有看到过一个带兜帽，迹象比较可疑的男人？”
施林克摇摇头。“我想我不会看到过的。我一直都在学校里走动，的确没有看到过太多可疑的人。” 他停顿了一会，又叫道：“你去波恩大学问问托马斯・曼l吧！他喜欢到处乱走。”
我辞别施林克教授，回到了大学外等待着我的出租车上。波罗和福尔摩斯一看到我就凑上来问发生了什么。而玛茜却绕过我，问向司机：“我们怎么才能去波恩大学？” 后来证明这个问题没有一点价值。托马斯・曼昨天就去苏黎世了。
苏黎世，瑞士
我们在瑞士国家博物馆里找到了托马斯。他坐在一级台阶上沉思。玛茜走上前。
“曼先生，您曾经遇到过一个戴着兜帽的可疑男子吗？”
他的眼神很迟钝，好像刚刚遭遇过炸弹轰击。他迟缓地看向我们一行人，然后指了指远方。“那是你说的那个人吗？”
玛茜迅速转头。果真有个戴着兜帽的男子驻足在一张画前。那是什么画我无从得知。但玛茜的确像一道闪电一样冲了过去。我也急忙跑了过去。过了一会我才意识到波罗他们没法跑这么快。转过头，他们却摆摆手。我再转回看玛茜，她和男子已经不见了。
我跑到那幅画前。突然它倒了下来，颜料和布料甚至木料融进了我的身体。我好像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雷克雅未克，冰岛
在慌张中有无数个行人蹭着我匆匆走过，有几个商贩叫喊着我听不懂的话。但是我却在对面的咖啡馆里看到了一个壮硕的皮肤黝黑的男人在玩硬币戏法m。我反应过来这里是雷克雅未克。
又在另一头见着了玛茜。她坐在路边，任由大衣的下摆亲吻着潮湿的街道。她一个劲地咬着嘴唇。
“玛茜？那个兜帽人呢？”我朝她走过去。
“你不觉得主题很像吗？”
“什么？”
“你的小说，和王尔德的《道连・格雷的画像》。” 我停下脚步。
“凶手呢？”
“从来就没有什么凶手。我们追寻的只是一团影子。一切都只是一团影子。你看过拉塞尔・马尔卡希的《影子》n吗？谁知道人们的心中掩藏着什么邪恶呢？”
“所以我们到世界去，什么收获也没有？” 她摇摇头。“海洛因，搏击俱乐部，书。”
“什么？”
“道连・格雷。瑞恩・戈狄拉。你用王尔德的方法把他‘消失’了o。”
从别人嘴里听到自己小说的主角，那种古怪感就像在大庭广众之下脱掉衣服。
“玛茜，你到底在说什么？”
“Dorian Gray. Ryan Godira.p”她把名字又拼了一遍。
我走了过去，准备一把抓住她，阻止她做什么。雷克雅未克的夜晚如此灿烂，因为它没有夜晚。耳边尽是白噪音。
玛茜动也没动。我抓了个空。
注释：
a. 波罗探长，系有“英国推理小说女王”之称的阿加莎 ・克里斯蒂笔下名侦探。
b. 系柯南・道尔笔下名侦探。
c. 美国演员，主演过《终结者》系列。
d. 英国著名作家，主要著作有《道连・格雷的画像》《夜莺与玫瑰》等。
e. 阿加莎 ・克里斯蒂的第一本波罗系列即为《斯泰尔斯庄园奇案》。
f. 英国意识流作家弗吉尼亚 ・伍尔夫作品《达洛维夫人》之女主角。
g. 波罗探长的“神秘武器”，可理解为一种思维方式。
h.《达洛维夫人》开篇的名句：达洛维夫人说她自己去买花。这句话被认为是文学史上最为著名的开篇之一。
i. 马克 ・瑞顿，以及后面的卑鄙，都是英国作家欧文・威尔士最著名的作品《猜火车》中的人物。1996 年被改编成同名电影，由英国导演丹尼・博伊尔执导，伊万・麦克格雷格，艾文・布莱纳等主演。
j. 泰勒 ・德顿，是美国作家恰克・帕拉尼克代表作《搏击俱乐部》里的人物。他组织建立了“搏击俱乐部”。1999 年被改编成同名电影，大卫・芬奇执导，爱德华・诺顿、布拉德・皮特主演。
k. 即本哈德 ・施林克，德国作家，曾在洪堡大学执教，代表作为《朗读者》。2008 年被改编成同名电影，史蒂芬・戴德利执导，并入围第 81 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奖等五项奖项，凯特・温丝莱特获得最佳女主角奖。
l. 德国作家，曾在波恩大学执教，代表作有《魔山》，1929 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m. 这里暗指尼尔・盖曼作品《美国众神》的主角影子・穆恩。在全书的结尾，他来到了雷克雅未克，在一家咖啡馆里又遇到了奥丁。
n. 拉塞尔 ・马尔卡希 1994 年的电影，又名《魅影奇侠》。“谁知道人们的心中掩藏着什么邪恶呢（Who knows what evil lurks in the hearts of men?）”是其中经典台词。
o. 在《道连・格雷的画像》中，画像随着格雷的经历而不断发生变化。最后格雷刺向丑陋的画像，自己却离奇死亡，面容变得丑陋不堪，而画像却年轻如初。这里玛茜的意思是，“我”不断抄袭着王尔德的创意，一点点害死了他，最终使他彻底消失。
p. “我”的小说主角瑞恩・戈狄拉的名字，其实是道连・格雷的变体（英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