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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甚至哉,莫不成文

第四届“北大培文杯”(中文)特等奖 作者:汪伊凡 长沙市南雅中学

“去试试吧。”戴老师憋了好久,才慢悠悠地吐出这句话,作为北大培文杯参赛通知的结语。

戴老师堂堂七尺男儿,方才竟有些神似一千多年前,浔阳江上的那位琵琶女。琵琶遮面,欲说还休。

“这题目还是有点……但也能写……获奖几率……但也可以参加一下嘛……”

他纠结了很久,我却印象模糊。“北大”“培文杯”这两个词中的任何一个都足以让人大脑空白。

再有印象时,已是坐在电脑桌前,北大培文杯绿色的图标很是护眼,我却双目灼热。

到世界去。

这句话好像自带了一声轻轻地呼喊,自带了一种神圣的感召。

谁不想到世界去?我们被困在书斋里的每一寸发梢和指尖,都缠绕着对远方的期盼。被放逐在草原,被群山环绕。倾身赴海,在湖光里荡漾,在河心间沉浮。最好的春光我分一半,最冽的秋风我吹一回。

那就它了。就“到世界去吧”。我反复地絮叨着,企图说服自己。

但笔尖的墨迹渐渐干涩,白纸却雪白如新。电脑的光标一闪一闪,瑟缩在铺天盖地的空白里。

我的大脑旋转得飞快,可我的心却岿然不动。纷繁的美景闪现在我的眼前,遥远的世界闪亮在脑海间,它们使我愉快,却不能使我感动,感动到迸发出奋笔疾书的狂喜。

我认命地翻下页面。

关于网的描述牵扯出三条长长的绿色光带。我却只看到了一个词——“渔网”。

生长在湖区的我,对渔网不可谓不熟悉。虽然早已失了祖辈们与渔网之间生死相依的羁绊,或父辈对渔网灵活的收束、飞扬。但摸摸看看,总是少不了的。虽然我总有些畏惧它的沉重黏滑。

但如果愿意每次帮忙收收渔网,就可以跟爷爷讲会子话—— 平日里爷爷总是不得闲。

于是只好一边慌慌地看滑溜溜的渔网在手里乱跑,一边支棱着耳朵费劲地捕捉爷爷断断续续的呢喃。

爷爷说,他原先是个不务正业的流子。说完之后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笑的时候,眼后的纹路和脸颊上的褶皱就连在了一起,活像只老黄牛。而这只老黄牛说,他以前是只大黑狼。

爷爷说,他以前最爱的就是唱戏。

偏偏是唱戏。

偏偏是个这样满身污名的,下九流的勾当。

为着唱戏,他与太爷爷闹翻的次数比他下田翻地的次数还多。怕水的他更是不肯跟太爷爷学撒网打鱼。甚至连游泳都不会。
因此在太爷爷不甘不愿地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爷爷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前方等着自己的,不只有热热闹闹的戏文、唱曲,还有一副家庭的重担,只能自己孤独地扛起的重担。老母,老婆,都指着他过活。

偏偏是他。

偏偏是这个不敢下水,连稻子和草都分不清的流子。但爷爷与我文中的长庚截然不同。他是个爷们儿。

“不就是种地,不就是打鱼,谁不是学会的?为什么我不行?”爷爷说这话的时候,头微微地向上抬,倒真有些狼似的傲气。

在同龄人的奚落里学着沤肥、割草。在地里累到睡着。第二天洗洗满手的血污,掺一点点红色的水一路滴答回田里。又是新伤口盖旧伤口,依旧把眼泪全往肚里流。

在湖里吓到差点尿裤子,颤抖着腿把鱼网收上船,在船上侧着身子勾弄渔网,众人的哄笑声把他激得咬牙翻进湖,他骄傲地攀在船头边,船头的木刺深深扎进结了几层茧的指头。

他就这样养活了老母,养活了老婆,养活了我的老爹,和他的八个兄弟姊妹。

终于听完这一切的我除了震撼与钦佩,只剩下满心的愧疚。

如果是我,这样一个没傲骨却有傲气的怂蛋,不要本事就要点脸的虚荣鬼,面对爷爷那样的境遇,会怎样呢?

还没等我想完,《命罟》就已经落下了最后一笔,拖着长长的、我的影子的长庚倏忽就站在了我的眼前。连我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

内心翻滚的感情,对爷爷的,对自己的,就那样汹涌地澎湃着,在大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悄然成文了。

这种感觉很畅快,像是一场顺产。复杂的感情带来撕裂的疼痛,等到孩子的啼哭声弱弱响起,才猛然发觉,句点已落在了自己的不经意间。

这便是情感的力量罢。

这便是写作罢。

不像安装一根水管,需要严密的计算,需要谨慎的思考,需要细心的操作。它只潜伏在长久以来积攒的情感里,触到一个小小的缺口,便不管不顾地喷出来。

就像乐府诗末尾的那句套话,“幸甚至哉,歌以咏志。”说白了,就是我乐得不行,不知不觉就给唱出来了。

没人知道,我有多喜欢“到世界去”这个令人遐想无限的题目,但我最终却写下了《命罟》。

或许只有那翻涌得让人不得安宁的情感,才能催生出一篇无愧于心的文章罢。我无奈地团起孤零零地落着“到世界去”的白纸。为了一点浅薄的激动而强行进行的剖腹产,痛苦了自己,也凄惨了那篇无辜的文章。它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僵硬地撰写?
这一喜一忧,一起一落,让我似乎也辩得了些真意。因而我只好厚着脸皮仿回古。借这句套话说出我的心里话:幸甚至哉,莫不成文;未至兴时,且休且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