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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罟

第四届“北大培文杯”(中文)特等奖 作者:汪伊凡 长沙市南雅中学

长庚收鱼回来了。田二姑娘看着他网里懒得蹦跶的两条小鱼,努了努嘴。

田二姑娘是长庚的媳妇儿,是村里唯一不曾嫌长庚蠢笨的人,但现下吃了三天的野菜,也顾不得那么多情面了。

瞟到媳妇儿不满的嘴角,长庚默默踢踹着地上的渔网。都怪这网。

长庚是梦泽湖边上一个普通的渔民。被他责怪的网叫底八扣。底八扣是种很原始的渔网。呆头呆脑、毛毛糙糙的,像极了长庚。

呆傻或许是长庚唯一不普通的地方,他用渔网网的鱼比不上别人钓的多。只有长庚知道,他不是傻,他只是怂,怂到用呆傻来掩盖自己是个旱鸭。

是的,打小在湖区长大的长庚,土生土长的梦泽人长庚,是个见了水就软了腿的旱鸭,是个碰水就怕自己会沉下去的怂蛋。
长庚是个旱鸭,所以他只能缩在鱼迹罕至的小角落,扯弄着蠢笨的底八扣,巴巴地望着那零星的鱼恣意地溜走。

长庚是个旱鸭,所以他不能下水,不能像真正的爷们儿一样浮在水草缠绵的洞庭湖里,把油光水滑的渔网收束在脊背上,等着满满的渔网把脊背压出深深的沟壑。然后回到家,让家里的娘儿们恭恭敬敬地倒碗白酒,也可能是黄酒。

但不管黄酒、白酒,只有爷们儿才能喝到。只有爷们儿才能优哉游哉地砸吧砸吧嘴边的酒渍,指点着今天吃什么法子烹的鱼。

只有爷们儿才能用被渔网磨得粗粝的指头擦着土瓷杯的杯口,拨弄着渔网里的鱼。

“哟,这条真肥,赶紧捉着下锅。这条也忒小了,咋没溜出去,一会给丢回去。哈!你瞅瞅这胡子鲶,呆头呆脑的,真他妈像长庚,一会儿给送过去,他家指不定没有鱼下锅呢!”

爷们儿才有资格送鱼呢,怂如长庚,收都不敢收。

长庚原以为这辈子就这样怂过去了,只盼着老婆生个不怂的娃,堂堂正正地过个晚年。

长庚不知道,老天爷最烦的,就是怂人的痴盼。

长庚只知道,媳妇来湖边找他的那天,日头正高,把云晒得薄薄的,让人很想躺上去。

他在船上晃晃悠悠,拽着异常沉的渔网。汗水流进了长庚的眼睛,他眨巴了两下,又疼又辣。眼泪水缝里头,忽然就渗出了他媳妇儿。

他以为自己中暑了,仍死命地拖着渔网,或者说,是被渔网拖着。这么一拉一拽之间,小木船被斜成了个危险的角度。

“长庚!”

田二姑娘一声尖利的喊叫把长庚吓了个激灵。长庚这才猛地发现,碧绿的湖水就在自己的眼前了。

没有风,湖面被冻得死死的,像个大号的鼻涕虫。

长庚浑身都僵了,他像根柴禾似的杵着,暴露着自己怂蛋的本质。

田二姑娘淌下了水。什么时候下去的?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可谁能看着自家爷们儿在面前翻船呢?

田二姑娘还是太久没下过湖了,滩涂上的青苔滑腻地附在她的脚板上,她下意识地挣了挣,这是个致命的错误,和长庚的怂一样致命。

青苔毫不留情地甩开田二姑娘。什么时候就躺在了水里?她再也没可能知道了。但她还有很多想说的话在湖里“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

长庚被田二姑娘没入湖面的青丝激红了眼睛,他不管不顾地跳进了水里。

他打小在湖区长大,他是土生土长的梦泽人,他不该是个旱鸭的。

轻柔的湖水携着些他从未冒出过的壮语灌入耳朵里,长庚觉得自己所有的感官都被湖水堵塞了。

但这柔滑的水里,是什么那么粗粝?这广阔的梦泽中,是什么把他越缠越紧?长庚慌乱地扑腾着手脚,他竟没沉到水底,长庚惊得想给自己一耳光。

早知道就早点下水了。早知道就不那么怂了。

世间只恨早知道。底八扣也不喜欢这话。于是它紧紧地攀附着长庚的脊背,借着勾住的一把水草,牢牢箍住这悔到妄图回到过去的懦夫。

长庚好想吼叫,想问田二姑娘无端端地来干嘛,想问这底八扣为何缠上了自己的身,想问自己怎的就是挣不开这怂蛋的网,就是逃不脱这宿命的纠缠。

没人听得见了,人们只能看到长庚夫妇两眼圆瞪,先后消失在了洞庭湖面。

多少个人冲了过去,可太远了,太远了。

为了掩盖自己的旱鸭,长庚选了个最僻静的角落。

多好,多好,没人拆穿他。

没人能救他。

长庚终于如他所想的沉了底,和他的媳妇一起,还有他媳妇肚里,那能让他堂堂正正一回的孩子。

都怪,那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