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度先生不叫“dùdù 先生”,而叫“duódù 先生”。当然了,他的本名也不叫这个。可多年以来,鲜有人能叫出他的名字。于是这个拗口的“雅称” 便成了他的名字。
按说度度先生从未做过什么坏事,怎的摊上这么个怪名呢?因为,他确是个不折不扣的怪人。他的怪,不在于他干了什么出格的事,而在于他从未干过出格的事。
早上6点47分32秒,度度先生都会醒来,在十年如一日的闹钟声里洗漱,第3211次埋怨电子闹钟还不够精准。
6点51分,度度先生出门晨跑。度度先生楼下小花园的石子路上,被他用细细的白漆笔描上了刻度。因为度度先生跑的每一步都必须是50厘米。
后来,这些刻度成了孩子们跳房子、广场舞大妈排队形的必备工具。为了感谢度度先生,大家便把这条路叫做“度度路”。
7点 20分,度度先生会准时出现在公司。虽然作为一个小职员,早到毫无意义。
在冗长的上班时间里,同事们总想用闲扯来驱赶周身的烦闷。这时,连无趣的度度先生都会成为闲扯的对象。虽然他的回答只有一句。
“陈总真的好烦,又把任务丢给我。”
“不不不,你这么说,太过度了。”
“咱们公司这体制也就适合养老了,发展的路真是一条也没有。”
“不不不,你这么说,太过度了。”
度度先生凭着这自动回复一般的本事,一度成了公司公用“聊天机器人”。
下班后,度度先生就要挤上最令他痛苦的地铁。虽然每次他都会用全身的每一条肌肉扮演一根绣花针,但结果却往往是被碾得不成人形。因为度度先生不明白,人类有索取无度的本能。他们可以毫不心软地侵占身边任何生物的领地,来保证自己的舒适。
可度度先生绝不是一般人,他不仅要求自己的生活在度里,连自己的身体和心情都不放过。
胃,多塞一口饭就疼;嘴,多说一句话就抽;脚,多走一步路就麻。
每天的心情都比喝了静心口服液还平静。
最近,度度先生的心情却频频波动。
他对桌的小姑娘产假还没休完,就被公司找由头革了职。
小姑娘已经在对面哭了整整两天,企图用咸涩的鼻涕眼泪挖掘深埋在利益底下的良知。
度度先生起初还有点同情她。但在姑娘哭到第二轮时,度度先生就已经在心里骂出一篇万字论文了。
但小姑娘这两天还是没有白哭。办公室的众人为她筹钱找了个律师跟公司打官司。
当度度先生被问到是否愿意加入时,全身的神经都被这事儿给震断了。
他僵坐在不软不硬的办公椅上,只剩双被惊得鼓出来的死鱼眼,顽强地打着疑惑的转儿。
度度先生用他僵死的脸无言地表示了拒绝,但也没有人感到意外。
律师吴芳是个很豪爽的人,顶着大中午的烈日赶了过来。
看着她肩上大朵的,带着夸张绿叶的红花,度度先生闭上了眼睛,攥着自己的灰西装,承受着今天的第二轮惊吓。
在薄薄的眼睑里,被刺激到的视网膜带着些难熬的灼热,却意外诱发了心底想再看一眼的欲望。
但也只是一瞬,像一个阴险的错觉。
吴律师接下了案子,大伙儿也都松了口气。吴芳正安慰着还在抽噎的小姑娘,却瞄到了对面岿然不动的度度先生,理所当然的惊讶和毫无理由的熟悉交织在一起,很自然地诞下了个突兀的疑问。
“那……那是‘度度先生’,‘审度’的‘度’,‘度量’的‘度’……”小姑娘打了个哭嗝,“他叫‘度度’,你叫‘无方’,感觉好像会打架呀。”
对面装作岿然不动的度度先生发誓,自己并没有从这句满是怨念的话里,听出些挑拨离间的企图。
吴芳看着小姑娘笑弯了肿得看不见的眼睛,轻轻揉乱了她的头发。
小姑娘的发丝被近来的焦急折磨得有些干枯,不时地戳着吴芳的掌心,一股又疼又痒的酥麻悄悄探入了吴芳的心。
第二天早上的6点52分,正数到第四十七步的度度先生被人一把拽住,来人正是吴芳。
原来,吴芳恰巧住在度度先生的邻栋,也曾有幸目睹过度度先生和卖菜阿婆纠结 2 毫克土豆的英姿。
“一个大男人老在格里面跑算什么?走!我带你去看看新世界!”吴芳大力拽着度度先生向左狂奔。
被惊得不知所以的度度先生只剩下了些本能反应,他徒劳地绷住脚尖,勾住自己画的刻度。但是吴芳的力气实在太大,随着球鞋“嘎吱”一响,度度先生掉出了自己的“度度路”。
吴芳带着度度先生转去了小花园的外围。那里有更充沛的阳光,更大朵的鲜花和更迷人的烟火气。
可度度先生什么也没看见,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毫无章法的脚步声和呼吸声更是让他手足无措。他隐约觉得自己的脚尖,还有些刻度线的余温,可周身已是刻度线外的冰凉。这过了度,这过了度。
度度先生浑身的血液被这样的想法激得倒流。
他愤怒地甩开了吴芳,隔了数米之后,送了她个余音袅袅的“滚”。
度度先生准时到了办公室。在网上一口气买了三箱静心口服液。
谁知下午,吴芳又来了。她欣喜地告诉大家起诉书已起草,小姑娘那边的材料一到,就可以起诉了。
同事们的欢呼疯狂锤击着度度先生本就脆弱的耳膜。
谁知此波未平,吴芳又赶忙追加了一波。
“今早我无意冒犯了咱们的度度先生。还请各位帮忙,让他今晚和我吃一顿赔罪饭。”
吴芳止不住地笑着,办公室里的空气却被大家面面相觑的疑惑压得突然安静。
十秒之后,几个没结婚的女同志和结了婚的男同志促狭一笑,办公室里再次沸腾。
在这片过度的喧闹里,度度先生恨不能一头栽进自己的茶杯。震荡的茶水里,他苦苦经营的平衡,被这个女人摇晃得岌岌可危。
度度先生强压着心中涌动的拒绝,被自己的“度”强硬地摁下了头颅。
他带着些恨意地看向吴芳。但他也不明白,这恨意究竟来自于他被打破的“度”,还是一种防卫的本能。
度度先生对那个晚上的印象十分模糊,他只知道,在那个过度脏的小店里,过度辣的烧烤和让人过度的酒,他都不假思索地吃了个一干二净。
吃了过度的食物而胀痛的胃,说了过度的话而抽搐的嘴,都压抑不住他想要过度亲近吴芳的念头,都止不了他想要再和吴芳去小花园外跑一圈的冲动。
他知道那是因为他醉了,醉得丢掉了他赖以生存的“度”。他慌得乱了手脚,大着舌头让吴芳把这糊里糊涂的一晚忘掉。
但吴芳却掐着他的下巴说:“这是你这辈子,最清醒的时候。” 他最后的印象,就是吴芳的指甲油和眼眶都过度的红。
第二天,度度先生7点才举着没完全清醒的头从床上爬起来。
7点30分,他绕到了小花园的外围,他感觉在度外的身体渐渐回暖。
8点,他主动问起了打官司的事。
在和同事的闲扯中,他舒开了常年裹在“度”里的身体,言笑从容。这一派怡然之中,唯一缺少的,就是将他从“度”里拽出来的人。
一周后,度度先生终于打听到了她的消息。
小姑娘收下了公司五万块的赔款,一切作罢。吴芳却因为耽误了别的案子,和小姑娘一样,被强制离职。
是冷吗?度度先生捂着自己颤抖的左胸。不,是空。因为里面燃烧着灼热的恐惧。
是的,不是心疼,不是同情,而是恐惧。是熟悉的恐惧,这股恐惧占据着度度先生懂事以来的全部光阴。这一周的轻松可以让度度先生暂时忘却了他,但却绝对无法消灭他。
度度先生算是懂了,管这“度”内是否是天堂,“度”外必有地狱。
提升了思想觉悟的度度先生默默偎回了“度”的怀抱,默默把这“度”外的一周右键删除,默默把还没嚼烂的禁果吐出来挂回树上,就当上帝眼瞎。
但他为了打探消息而走麻的腿却踱到了那个脏兮兮的小店。
当做个了结,度度先生想。
还没进门,过度热情的老板就冲了出来,一把塞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吴芳的字迹潦草得过度张扬。
“我去爬珠峰了!跑出你的‘度度路’,来追我吧!” 最后一笔的笔锋太尖利,戳得度度先生的指腹生疼。
过度高的山,过度远的西藏,过度明媚的人,全被集结在了一张小小的纸上。
这张纸被度度先生反复地揉乱和展开,变成了一块软塌塌的破布,孱弱地倚在度度先生心中坚硬的“度”上,做着最后的挣扎。
6点47分32秒,度度先生的眼底一片澄明。
6点51分,度度先生在刻度线有些模糊了的“度度路”上跑步。每步50厘米。
7点20分,度度先生坐在自己的隔间,等待同事们的闲扯。
可同事们却在一夜之间全变成了“度度牌”聊天机器人,翻来覆去地说这一句话。
“你真应该再去找找吴芳的。”
度度先生掐着掌心,用心里坚实的“度”平稳着呼吸,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答道:“不不不,你这样说,太过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