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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茧

第四届“北大培文杯”(中文)特等奖 作者:谭瑞敏 湖南师范大学附属中学

母亲同我说,离火太近了会被灼伤,离火太远了会感到寒冷。

“那我该怎么办?”

“织一个茧,把自己包裹起来,不远不近地去接触火,这个世界,这样你才能保护好自己。”

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开始,我就在织我的茧。很多见过我的人都说我的茧织得很好。不过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真是假,因为我从未真正地看过我的茧。

我一直待在它里头,眼前只有极细的白丝,一条一条交错搭着,均匀地铺开,又慢慢地围拢,一圈一圈,一层一层。
透过茧我只能隐约感知外界,一切的一切都来得不太真切,不过这没关系,至少这意味着我把自己保护得很好。

我听到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茧外传来,带着赞叹与惊讶。“这是我见过织得最好的茧!”声音顿了顿,“就是这个度,这就是我们需要的度!这个织茧的人把握得太妙了!” 什么是度?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要一刻不停地织茧,因为我要保护好自己。

我裹着茧,被飞速运转着的世界推着跑,有时拥挤的人潮把我撞倒,滚了几圈之后又站起,不痒不痛,因为我有茧保护。
我感觉自己漂浮在无垠的海上,漫无目的地随着浪潮翻涌被推往远方,而茧是我唯一的舟。

趁某一次世界停下时,我试着同身旁的另一个茧搭话,“嘿!你知道什么是度吗?”

那个茧颤了一下,我能感到茧里的人有些惊慌地开始加厚他的茧。过了很久,他大概是完成了加厚的工作,声音也多了几分从容不迫。“你不知道吗?”他的话从两层茧的缝隙间挤出,传入我的耳朵,带了点嗡嗡声,“就是你的茧的厚度,加上我的茧的厚度,这被称为度。”他停了半晌,似乎在斟酌着措辞,又换了副过来人的口吻说,“你可得把握好它,年轻人,这很重要。” 世界又开始转动起来,我来不及回答这话,就被推往另一个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到了哪,我在半梦半醒间被一股滚烫的感觉惊醒。

“你醒了?”炽热的来源处传来一个声音,意外的清脆,有点像我在书上看到过的晨间草尖挂着的露水,透着些凉,和它的主人带给我的感觉截然相反。我想起母亲告诉我的话,这大概是火吧?我有些慌,开始加厚我的茧。

“诶!等等等等,我不是火!”

不是火?我犹豫了一下:“你是……?”

“我是心。”

“心?那你为什么这么烫?”

“因为我是心呀!”那个声音带上了笑,“我无时无刻不在跳动,所以我是滚烫的。”

“你为什么不用织茧?”我想到之前那个织茧人的话,学着他的口吻说,“你不用把握‘度’吗?”

“那种东西要靠感觉把握的。”

感觉?我有些好奇,但这么多年来积累的经验告诉自己不要轻易尝试新奇的东西。“什么是感觉?”

“这个……你如果愿意从茧里出来,你就会知道了。”

“天呐!它刚刚说了什么?它……它居然让我从茧里出来?这太疯狂了!”我下决心不再同它搭话,于是我又将我的茧加厚了几层,直到我不再感到烫为止。

“喂,”那个声音沉默了很久,再传来时因为茧的厚度不再清脆,“你该从茧里出来,真正的度不是茧的厚度可以衡量的。”

我不敢再听那个不可理喻的想法,所幸世界又开始转动起来,我终于离开了它。
再停下时我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我大概碰到了冰吧?

“我是泪。”外头有个声音说,“咱们来聊聊天,你别忙着加厚你的茧。”

“……好。”

“你之前碰到过心?”

“嗯……”我有些奇怪,它怎么知道?

“那个家伙……”自称是“泪”的声音笑了一声,随即又叹了口气,“还是老样子。”

“你们……认识?”我试探着问。

“既然这样,我想跟你说的话,它已经替我说过了,我也不用再重复了。”

“让我从茧里出来?”

“是。”泪顿了顿,“你一定觉得我们很疯狂,但你总会明白原因的。”

“你们……”问句来不及说出口,世界又开始了转动,我只好把疑惑吞回去。

之后,我再未碰到过这种类似的奇怪的存在,但我却未曾忘记他们的话。

好奇像一粒草籽,疯狂地抽枝,发芽,生长,蔓延,捆绑住我的思绪,拖着我跌入深渊,而我无力挣扎,无法呼吸。我以为我不曾在意那个疯狂的想法,但我从未忘记过它。

或许,我是厌倦这种无聊、空洞的生活了。

终于有一天,我下定决心像他们说的那样,从茧里出来。 “没关系的,”我暗暗给自己打气,“大不了重新织一个。”
于是我用自己的指甲,开始刮我的茧。茧很厚,丝很有韧性,我每天只能刮断一点点。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成功刮破了一道口子。我拼命从那道口子挤出来,挣扎着迈向那个我陌生又熟悉的世界。

我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过这一切。铺天盖地涌来的阳光,无边无际的海洋。

我看到这个世界的土地被海水淹没,每个人都成了一座孤岛,每一座孤岛上都有一颗巨大的茧立着,纯白色,在阳光的抚摸下亮得有些耀眼。

我知道,茧里面感受不到阳光,那里没有白昼,只有长夜,人在里面被黑暗吞噬,一点点变得麻木。我也终于看到了自己。

“怦,怦,怦,”有什么在跳动。我低头看到,海面映出我的模样。

原来,我也是心,我也是滚烫的,因为我在跳动。

我看到岛与岛之间的距离很近,而那个海洋也算不上海洋,它很浅,轻易就可以走过,登上另一个岛。

于是我离开了我的岛,我想知道“度”是什么。

我漫无目的地前进,碰到了很多颗心,它们看到我了然地笑笑,恭喜我成功破茧而出。它们会与我拥抱,一阵滚烫的感觉从彼此身上传来。

我也碰到了泪,它们晶莹而清冷,像指间漏下的白月光,但它们笑得很温柔,拥抱时有一样炽热的感觉。
我还看到了许多从未曾见过的景象,有荒凉,有繁华。我陷入过泥淖,坠下过悬崖。我邂逅过湖光山色,晴光映雪,遇见过怪石林木,废池旧城。

也终于知道,“度”不是茧与茧的厚度,而是心与心的距离。

也许差一个拥抱,差一次牵手,也许差回眸时一道默契交汇的眼神,差重逢时一抹心照不宣的微笑。
而这正是这个真实的世界带我丈量的,真正的、属于我的“度”。

我最后还是回到了我曾待过的孤岛上,当年那枚茧还立在那,与记忆里一模一样,提醒着我过去所有的回忆。

于是我转身下了岛,淌过水,登上另一座岛,敲了敲上边的茧。

“嘿!你好啊,我是心。”

“……”

“你别忙着织茧,你知道‘度’吗?”

“我知道。”

“那不是‘度’”,我笑了,“你想知道真正的‘度’吗?”

“什么?”

“你该出来看看。真正的‘度’与现在的你,只有一次破茧的距离。”

“……”

“我曾害怕受伤,于是选择疏远。但拥抱后发现,无所谓受伤,有些东西摔倒后才更深地明白。”

我看着那枚茧,如同看到了曾经的我,而真正的世界,在我破茧之后才得以相拥,滚烫而真实。

打破“度”,才能找到“度”。

就像破茧之后羽化为蝶,与生命重新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