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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门里的古树

第四届“北大培文杯”(中文)特等奖 作者:路畅 陕西省宝鸡中学

黄土大地上行走着一个单薄的人,沟壑拱起的这片高原上风很大,吹得他呀,飘飘摇摇,空空荡荡。再近些看,是一个秀美儿郎。

坊间传:荇,真实姓名不详,祖籍不详,曾迁至辛县,从师十三载,以泥雕为生,因其工艺秀美,得以传扬,后原因种种,亦有波折,然,泥雕经荇之手终以传扬,时人多叹,泥雕工艺自此始。


荇随同村人逃难到这里时,几乎要落下泪来。村口的一棵古树硬朗地矗着,生生站出了孤独。这真是一个青黄不接的地方啊,人少,庄稼更少,很像自己那遭了灾的家乡。

荇在不更事的时候被拐到他乡,后来又随着那个村的人们逃难。好心的辛县穷苦人民收留了他们,在这遭了灾的年代他们仍是感激涕零,只有平安让他们存留在一起,吃饱肚子还是后话。

当他们平安了,便开始饿肚子,人饿着,古树饿着,庄稼也饿着。彼时的荇像一个乞子,同村里的孩子们撅田鼠的窝,刨一刨地里偶尔的小半块红薯。

这是一个顺应天命的村子。撒下新一年的种子,便是等雨天,天公啊,时好时坏,有雨的日子,这年便有了盼头,这几天若是没了雨,那庄稼同可怜的人们啊,便要真的渴死饿死在田间地里。

所幸也许是因了人们的温顺与虔诚,这稀稀拉拉的人们同古树们痛苦且幸运地存留至今。
荇时常坐在田垄上想,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度过去?光景为什么总是这样无趣且难熬,还是他的不幸,没有福气?

盼春,熬夏,叹秋,忍冬,年复一年,男孩荇在古树的注目下长成了少年荇。

三里外的地方单独住着一户人家,他听村人说过,那老头奇怪得很,成天抟着一堆泥坨坨,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他从不下地,他可怜的老妻牵着小孙女在地里吭哧吭哧流着汗,没有良心,真不是个东西。

荇往更远处的山走去时路过了这一家,门前有掉了漆色的牌匾,看那砖墙门瓦,这家曾是显赫过的吧。

虚掩着的门无声地吸引着荇,这儿郎悄悄走进去,走着走着,一不小心对上了那老人柔软地看着手中泥雕而来不及收回的视线。眼神瞬间变得淡漠。

荇对他报以善意的微笑,然后无声地对视了许久,老人收回视线,继续手上的活计,荇则打量着四周。

满院都是老人的作品,有山水有人物,灰黄色的泥土用沟壑塑造出有了生命的线条,这线条然后纵横,在纹路中交织出了一个个小雕。这时皱巴巴的泥土颜色也好像突然迸射出霞光色,不同角度各有千秋,神奇地瑰丽着。

当他的手触及那泥雕时,鬼使神差般想要用指尖跟着那纹路描摹出那人像的每一条血脉,每一根骨骼,每一道衣褶,仿佛他在这世上行了十多年,都只为了这一刻,那泥雕的生命与诉说与他在那一瞬间交融了,相通了。

寡言的荇在老人身旁站着,有些羞赧。他小声说:“您能收我做徒弟吗?”

他以为老人没听见,大了些声又重复了一遍,老人还是不吭声。

荇明白了,默默向老人躬了躬身子,然后回头看了一眼那泥雕,走开了。

只是此后拜访的次数更多了,每次来,他看一看,摸一摸,然后落寞地离开。

直到这天,荇又一次准备失落地离开时,老人叫住他,蹲下身子,仰头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收你做徒弟,只是你得答应我,这泥雕手艺啊,不可外传,传儿不传女。”

欣喜的荇也许永远不会知道,在那几个蝉鸣的夜晚,老人翻来覆去,想到死去的儿子儿媳,想到身侧的老妻和藤椅上趴着的小孙女,想要不要把这手艺传给一个外姓儿郎,想啊想啊,同意了又否定,同意了又否定。

荇终是离开了三里外的村庄,在这里落了户。

坊间传:泥雕算不得高雅的艺术,上溯至宋元有记载,昔日风靡,后因触怒龙颜,只得一姓人家代代独传。行有行规,泥雕手艺,不可外传,传儿不传女,历代后辈恪守行规,不敢稍逾越。泥雕传承至今,虽工艺精巧,却有失传之势。

荇跟师傅学手艺,吃了好多苦头,从那一堆黄泥的软硬到烧制的火候,没有一步不让他练到想要放弃,然而当他看到了师傅的一件件作品后,很快便打消了这个想要抽自己两巴掌的念头,闲暇时间他也会去田间帮帮那位辛勤的老师娘,十多年又过去了,他一个黄黄瘦瘦的儿郎被黄土和风雕琢成了同土地一般颜色的壮实后生。

这十多年里,日子枯燥地过,只是重复再重复,自己竟变成了一个泥雕好手,不可思议。老师傅和老师娘在这十多年里一个蝉鸣的晚上双双离去。师傅临走前死死地抓住荇的手,流着快要干涸的浑浊的老泪,说;“你可一定得答应我,这泥雕手艺……不可外传……传儿……传儿不传女……”又把身边出落得正美好的孙女的手放在他手上,两人齐齐望向老人,老人的眼泪止息,然后突然断了气。老师娘在这一晚上也无声地咽下眼泪和气息,然后离世。

他把师傅同师娘双双葬在不远处一棵古树下。

然而祸患总是不情愿单行的,两人还没从老人的离开中缓过神来,一群臂缠红箍的年轻人便从天而降,将这些泥雕捣得稀烂,这其中包括他最初触碰的那一件。

二十多岁的后生了,流汗流血,说什么都不能哭,在那一刻忽然止不住自己的眼泪,成串地往下流。

他在床上昏沉地趴了几天之后,一个晚上跑去师傅的坟旁,向师傅连同那古树郑重地磕了几个响头。

他将自己关在院里烧了三个月的泥雕,不同的是,它不再是花草人兽,山水虫鱼。荇将它们镶嵌在了杯中碗上,变得朴实也有了生活味道。他同老人的孙女关上那扇掉了漆色的大门,携着这三个月的成果,去往各个地方,从三里外的村庄开始。

村里有人认出他来,笑得惊讶。

荇摆出这些小件时,人们啧啧称奇,实用又美观,是生活中凝固的真正艺术。

走过了不少地方,后来他们又回到家中广收学徒,不论男女,手艺的传承哪里需要男女的分别。

后来,后来荇也老了,变成了一个慈目的老头子。他常躺在藤椅上晒着太阳,看着院里的男孩女孩们。

荇常常想,自己这一生,挨过了饿肚子的那几年,那不算什么;扛过了学泥雕所受的苦,成了一个手艺人,心里有盼头,也不觉得有多苦;但帮泥雕度过了这个坎,着实是值得他骄傲的。手艺人这条长河,在他这里,算是保住了。

荇垂垂老矣,躺在藤椅上昏昏欲睡。透过窄门缝隙,看见外面源源不断的学徒们,荇笑得很满足。

荇的身后,是一颗古树,那颗古树啊,枝叶横斜正扶苏,树下,是一片黄土地,永远生不出鲜美的芳草,但那落英啊,也算是正缤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