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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中漫谈

第四届“北大培文杯”(中文)特等奖 作者:陈隆昌 河南师范大学附属中学

昏黄的空气中,氤氲着一种令人沉醉的墨香。

泼墨仙人图

我来到一片森林里。

这里的树木异常高大,古藤老苔覆盖在粗壮的灰褐色树干上,逐渐蔓延至高处。苍翠的树冠将天空遮了大半,只留下几片暗黄的斑块。

某个方向传来一阵游丝般的歌声。我向那里走去,听到了最后两句荒腔野调:“应是瑶台仙宴罢,淋漓襟袖尚模糊。” 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坐着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他穿着一身石青色的衣裳,正拿着饱含墨汁的毛笔在宣纸上涂抹什么。

“是梁楷梁先生吗?”我边走边问。

“哎,是我。”他仍专心作画,和气地说,“来,来坐,尝尝我新酿的小酒。” 我走到他身边坐下,发现他在画的是《泼墨仙人图》—— 一幅中国美术史上的传世之作。

“梁先生,你画的是泼墨仙人图吧?”

梁楷“刷”地扫下一大笔作为衣袖,抬起头笑眯眯地说:“这个名字不

错诶。”

“我本想作泼墨和尚的。不过你说得对,喝醉酒不问世事,倒也像个仙人喽。”他拿起一只酒盅,灌了一口清酒。

“梁先生认为,”我看着画中醉醺醺的泼墨仙人,“隐居无事是最好的状态吗?”

梁楷又笑道:“不是吗?” 我冲他咧咧嘴,不置可否。

他摇摇头,说:“你可以去拜访一下王元章,他比我会说,让他给你讲讲。”

“王元章……王冕?他在哪?”

“这边。”梁楷抬了抬左手。

我说:“我就是从那来的……” “那就那边。”他又向右努努嘴。

我看着他,一时默然。

他笑笑,最后说:“你向前走吧,不管什么方向,总能遇到他的。”

墨梅图

我走到一大片空地上,看见一个身着白衣的人靠在一棵干枯的梅树上。

“王元章先生?”我试探着问道。

“嘘。”那人迅速看向我,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面颊消瘦,颧骨突出,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但双眼却炯炯有神,似是闪烁着什么光芒。

“你在干什么?”我悄悄地问他。

王冕用他生动的大眼睛盯着我,轻声说:“我在听梅树的生命。”

“听?”我有些奇怪。

“是啊,听,”他忽然脸色一变,表情极其兴奋,“来了来了,快看。”

仿佛有几声琴音传来,那枯梅的枝条不再干涩,随着微风轻轻晃动。白玉般的花苞便窸窸窣窣地钻出头来,闪着幽幽的白光,一明一暗,仿佛梅树在呼吸一样。接着花苞纷纷旋转着绽开,一朵朵冰清玉洁的白梅盛放在摇曳的枝头,月亮般地发散着清辉,美丽而安详,如同山溪泠泠而落,浸润了这一片天地。王冕一脸陶醉:“太美了,太美了……这就是生命啊!生命是世界的本质!” 他站在梅花下,周身弥漫着温润的光。

洁白透亮的花瓣悠然而落,下成了一场梦境般的花雨。柔和的光芒像一片片轻盈的灵魂,裹挟着诉说不尽的眷恋,涤荡了世间的万千生灵。然而落花遍地,却变成了一片焦黑,就像生命的灯火燃尽,只留下了一截灰暗的灯芯。我从这光明与黑暗、生命与死亡交织的美景中走出,内心许久无法平静。

一回头,王冕已经不见,那棵梅树却变成了清雅隽永的墨梅图。

却似暗香生卷里,夜寒明月与徘徊。

墨葡萄图

前面有一间小草屋和一个绿荫稠浓的葡萄架。我快步走过去,看见葡萄架下还有一位老者。他面带苦涩地坐在阴影里,盯着面前那丛打理得很好的

葡萄,似乎这叶片间藏着什么失色的珍宝。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啧啧。”老者自言自语道,“未老已衰啊。”

我走上前:“您是徐文长青藤先生?”

徐渭点点头,干枯的神色中像是有无限的凄苦:“难得还有人记得我。”

“别这么说,”我说,“青藤先生的水墨大写成一代之新风,阔落深远,敬仰你的人很多呢。”

他盯着葡萄架中的某处,缓缓地摇头,干瘪的嘴角颤了颤,像是要苦笑,却被什么东西禁锢住了一样:“命运总是一场悲剧,不管干什么都是徒然。”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挂着的一幅墨葡萄图。墨绿的葡萄叶间漏下了淡黄的阳光,映着纷乱驳杂的墨点,一如他愁苦而无绪的心境。

画上还有歪歪扭扭的诗句:“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透过枝叶的缝隙远眺,能看见一片风荷擎举的池塘,几只水鸟飞起飞落。

我起身向那里走去,心中思忖着徐渭的话。命运是悲剧性的吗?

荷花水鸟图

荷塘边,一人着灰色道袍负手而立。

我走到他身边。他扭头看了看我说:“来了。”

他的表情淡然,却又像是饱含极大的悲喜,眼眸深邃幽黑,虽然没有王冕那样的光,却更让人深陷—— 那是真正的宇宙。我盯着他的眼睛:“你是八大山人,朱耷。”

“怎么这么肯定?”他轻笑道。

我撇撇嘴:“哭之笑之都像是写你脸上了。”

 “本来就该是这样嘛。”他看向远处,“哭哭笑笑,喜喜悲悲。”

“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这不是你写的吗?”我说,“我怎么觉得你国破家亡,一生尽是悲剧呢?”

“徐渭净教坏小朋友。”朱耷轻笑一下,然后低头想了想,开口道,“命运本不是悲剧性的。有些人这样认为,只是因为人有七情六欲,而天地无悲无喜。”

“那你为什么画那么多白眼鱼、望天鸟?”

“那叫审视。”朱耷说,“审视世界,审视自我。只有这样,才能发现世界的本质。”

我想起了王冕:“生命?”

他摇摇头,又望向远方:“我不知道。我也正在找。”

“若是不去找呢?我就见我眼前所见,闻我耳边所闻,逍遥自在,不也挺好吗?”

朱耷盯着我的眼睛,像是凝视我的灵魂:“把自己圈养起来,又怎么能逍遥呢?如果放弃了寻找,人还是所谓的人吗?”

一群水鸟从远处飞起,映着昏黄暗淡的天空,竟有种空寂荒灭的美感。

“你是谁?”我忽然问道。

“我是朱耷,但我也是孔子、老子、庄周、陶潜、苏轼,我甚至是释伽、苏格拉底、尼采、康德。”他看向我,“你又是谁?”

荷花漾动着水波,在空气中泛起一圈涟漪。一只白鸟站在粗糙的石头上,小小的眼睛装着整个世界。

我答不上来,只能悻悻地说:“你这儿水真深。”

“正因为深,它才有迷人的美丽,不是吗?” 我点点头。